伊藤穰一访谈

伊藤穰一(Joichi Ito,常用名Joi Ito),是一位在美国长大并接受教育的日本活动家、创业者和风险投资家。 伊藤穰一是创作共用(Creative Commons)组织的CEO、Six Apart日本分公司的主席,同时还是Technorati、Digital Garage、WITNESS、Pia Corporation、Socialtext以及iCommons的董事会成员。此外,他还是风险投资公司Neoteny株式会社的创始人和社长。

在本书的前言中,Lessig写道你是通过学习从某种特定的方式来观察、来了解你的拍摄对象的。这种“特定的方式”指的是什么?

我觉得我试图表现在脑海中一个人留下的图像、某种特定的表情,或者说在我眼中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试图捕获我眼中所看到的他们,在他们身上出现多次的某种特定表情或特定姿势。

所以,当我给Larry(Lessig)拍照时,我不会随意地拍摄,而是选择他特有的姿势。

我认为,我拍摄的这些照片可以帮助别人认识他们。某些摄影师按照自己想要的结果进行拍摄,而不是人物本来的模样。因此,他们会在 100 张照中挑出看起来更加自我的那一张,而拍摄对象事实上并非如此。而另一些摄影师过于苛求,追求完美的人物肖像。而我处于这两者的中间。

令人惊讶的是,那么多人在上传人物照,而这些照片根本不像本人。对我来说,我努力表现的重点是表达出他们是谁。上传一张根本看不出是谁的照片,同我的追求背道而驰。另一方面,职业摄影师通常并不认识被拍摄的对象。因此,他们不得不根据他们的想象,或者他们希望人物怎样,来拍摄人物照。

你知道,雕刻家常常说他们是将人像从木头或石块中解放出来。而我却试图将人的灵魂从他们的照片中解放出来。

你知道,雕刻家常常说他们是将人像从木头或石块中解放出来。而我却试图将人的灵魂从他们的照片中解放出来。达到这种目标有很多困难。面对镜头,很多人会感到不自在,或者摆出一些不自然的表情。当一个人很紧张时,你很难拍摄到想要的表情。

我通常这样做,上来就开始拍摄,半个小时之后,他们便开始忽略你的存在。或者和他们谈论工作的事情,交谈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使他们忘记了相机的存在。这时正是拍摄良机。我做得还不到位,但正在进步。

我认为一个好的摄影师能够通过交谈解除他人的戒备。但是,与不认识的人交谈,消除他们的疑虑,甚至放声大笑是非常困难的。很多次在我拍摄的照片中,人们做出面对职业摄影师不会做出的表情。

比如Eric Saltzman出席董事会会议的那张照片,当时正在进行一场很激烈的讨论。我发现在这类会议上,人们会非常活跃,当他们面对非常大的压力或者注意力非常集中时,表情是最生动的。不过,如果有外人在房间里,他们往往不会表现出来。我是说,要进入正在激烈争辩的董事会会议室,对于摄影师来说并不容易。

但是,这些正是我试图抓拍的,因为很多人没有机会看到。在创作共用(Creative Commons)的董事会议上,Larry 曾要求我把相机暂时放下,因为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我们正在激烈的讨论,当时我拍下了这些照片。不过,后来他很高兴,因为这些照片是最棒的。

在您看来,什么是“自由的灵魂”?’

自由的灵魂可以说是一语双关。一方面,它表示你是自由的,被解放了。你,作为人类精神的存在,是开放的。然后,它还包含不受法律约束的意思,就像 “自由(免费)软件”中的自由,你可以自由地使用。

有一个矛盾的现象:很多我参与过编辑的有关个人的维基百科页面,当需要图片时,在网络上却找不到。因此,尽管他们是维基百科上的名人,他们的照片版权却受摄影师或者摄影师所在机构的限制。甚至,这些文章的主人公也常常无法为维基或维基社区提供照片。

这意味着虽然很多人拥有“网络身份”,但这种身份却受到法律上的限制。受邀参加会议的人常常被问道:“顺便问一下,您可以提供几张照片吗?”但他们却没有。而通过创作共用(Creative Commons)的方式提供这些照片,就可以解决这个法律意义上的自由问题。

所有愿意付出的人都应该庆祝。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你的照片并允许他人使用,这是一份终极礼物。

这个双关语还有第三层意思,我同时要求照片中的主人公授权使用他们的肖像。这也是呼吁每个人都以更加开放的姿态参与。我付出,你也付出,我们一起参与,完成这项美妙的工程,同时允许他人在此基础上继续创造。

当然,一定会有人滥用这些共享的权利,正如对其他事物的滥用。但我想让人们意识到的是分享的价值而不是恐惧。我相信,人们会更多地会积极、正面地利用这些照片,而不是负面和消极的。其产生的好处远远超过了风险。我想,我们花费了太多的生命用于担忧风险,而同时失去了太多的收益。

所有愿意付出的人都应该庆祝。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你的照片并允许他人使用:这是一份终极礼物。也许这是徒劳无功的。但也许这是美好的。维基百科上一篇有关某人的文章却没有相关照片,这不很遗憾么?

除了维基百科,你认为这些照片还可以在哪里使用?

可以在教科书和主流媒体有关此人的报道中使用。现在他们可以使用展现这个人的照片了,至少是从我的视角观察到的。而我不应当是唯一这样做的人,应该还会有更多的人这样做,让他们的照片可以免费被使用。我觉得“自由”CC 授权的照片应该有更大的机会会流传下去。但我不知道这些图片具体如何使用,其实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比如,我最近收到一份哈佛 Berkman 中心的小册子,关于他们将要举行的活动。里面有很多我拍摄的照片,都标注了摄影者。我感到很开心。这些 Berkman 中心会员们的照片,是我在世界各地不同地方拍摄的。我想他们也会感到高兴,当然我也很开心。Berkman 中心也会很高兴,因为这不是一群人围坐在 Berkman 中心会议桌旁那种呆板的照片。

对于原创或衍生创新来说,创作共用(Creative Commons)非常有用。但当涉及人物照片时,问题就变得非常复杂。

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对于原创或衍生创新来说,创作共用(Creative Commons)非常有用。但当涉及人物照片时,问题就变得非常复杂。比如维珍通讯(Virgin Mobile)的诉讼案。维珍没有获得模特的许可在广告中使用了CC授权的图片,并因此遭到起诉。我们现在努力要做的甚至超越版权之外,从法律的角度做得更加周全。同时,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教育环节,让人们理解,在创作共用(Creative Commons)授权之外,还需要人们提供其他授权。某些情况下,在使用内容之前,需要获得这样的授权。

在过去一年里,上述这些人物让您了解到了什么?

问得好。首先,创作共用已经变得更加主流。创作共用(Creative Commons)已经从概念性的学术讨论进入了董事会的讨论。

雅虎宣布创作共用(Creative Commons)将集成进其技术构架。Google在高级搜索中提供CC搜索。微软也在使用CC并提供插件。Nine Inch Nails(九寸钉乐队)使用创作共用(Creative Commons)许可推出了新专辑《Ghost》。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人在问:共享和盈利是否能够共存?答案是肯定的。CC正在成为商务合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当CC运动成为商业活动的一部分时,就出现了一个现象,很多先行者开始退隐于幕后;而CC成为了行业的一部分。互联网也是如此。当核心人物仍然高举理念的旗帜进行哲学层面的讨论时,互联网已经成了一个生意。现在,在许多互联网会议上,出席者更多是销售人员。

我认为互联网的成功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以市场为驱动的商业领域的成功,这使得互联网变得更为廉价,也更为普及。第二部分是参与者努力推动的理念,他们为保持互联网的开放而斗争,阻止商业因素侵蚀和破坏那些使得互联网之所以称得上伟大的基本要素。目前进行之中的有关“网络中立(Net Neutrality)”或“开放网络(Open Network )”的讨论就是很好的例子,说明了这些原则与商业利益之间的平衡是非常重要的。

同样,我认为商业利益将有助于创作共用(Creative Commons)的普及,使每个人更容易受益于创作共用协议。但是,有一点须谨记,必须不断推动内容的“自由”,并防止创作共用(Creative Commons)被商业利用,甚至产生破坏。

在市场化的道路上,美国是领先的,但在美国之外自由文化运动的规模仍是巨大的。我们目前推动的这种进步是国际化的。

除了商业领域之外,世界各地的教育者正在使用创作共用(Creative Commons)制作开放的课件,在科技领域,创作共用可以促进研究中的知识共享。到目前为止,已经有44个国家使用CC,而参与的数量一直在增加。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美国之外的创作共用运动规模都比美国国内还要大。在市场化的道路上,美国是领先的,但在美国之外的自由文化运动的空间仍是巨大的。例如CC中国的图片展,非常令人惊奇,展示了一些很棒的照片,并且许多摄影师都是专业人士。美国国内还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们目前现在推动的这种进步是国际化的。

能谈谈您的个人经历和感受吗?

你看这些照片,我们都在变老。但你看这本书,还有另外一点值得注意:由于数字照相技术在在专业和高端的业余摄影者中的普及,具有专业水平的爱好者越来越多了。我不愿承认,虽然很多人都热爱冲洗照片的暗室,但今年我真切地感觉到暗室正在死去。

我不愿承认,虽然很多人都热爱冲洗照片的暗室,但今年我真切地感觉到暗室正在死去。

2200万像素的相机价格已经降到了1万美元以下,Lightroom和某些类似的软件价格不过几百美元,除了某些过于挑剔的艺术家,暗室的那一套已不再适用。如果你是商业摄影师或高级玩家,你能用这些软件做到暗室所做的任何事情。我想这真正地降低了摄影的门槛。我不知道这将对这个行业带来什么样的直接影响,但对我,这填补了一个巨大的鸿沟。

我过去是个暗室迷。我喜欢暗室,即使现在我已经不再使用暗室,但仍使用6×6哈苏120 胶卷拍摄,在专用实验室里处理照片,然后再将其数字化。对我来说,胶卷就是摄影。没有比中幅或长副胶卷更好的了。

那时候,数字处理哈苏拍出来的照片很昂贵,效果也没有8×10胶卷好。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暗室不再令人兴奋,而数字技术又不够完美--一个左右为难的阶段。我在我的哈苏系统和莱卡M6系列上的投入可不小。我还买过一部莱卡R8,但后悔不已,这部相机太糟糕了。但后来推出了莱卡 M8,2007年初,我买了一部。M8让我找到了使用老相机的感觉,并且它的像素数足够高,拍出来的照片和胶卷的效果一样好。

也就是说去年年初,出现了这样一款极具突破性的相机。是的,这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因此,这种技术突破,咱们姑且这样称呼它,使我能够完全脱离胶卷。我想对许多摄影师都是这样的。这带来了数字影像的内容激增,并提高了诸如Flickr等网站的图片质量。并且让业余爱好者也有机会实践专业摄影师的商业模式。非常有趣的是,我想这些新的高端爱好者会购买更多的摄影书籍和照片,从而为专业摄影师带来更多的收入。我想大多数爱好者,包括我自己,会对专业摄影师表示敬意,并且尽量不去与他们“竞争”。

既然有了社会化软件,为什么还需要面对面的会见呢?

对我来说,使用社会化软件的好处在于通过它们,可以更容易地与至交好友见面,可以相聚更长时间。Dopplr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Dopplr是一个分享行程安排的网站,提醒你的朋友同时会去你要去的城市)。如果我去某个城市,我将可以与所有我希望见到,而当时又恰好在那个城市的人相聚。前些天我去伦敦,当时那里有47个老朋友,而他们中很大一部分并非伦敦居民。这本书中的图片,有一半以上是我的朋友们的照片,而拍照的当时,他们并不在自己居住城市。

对我来说,使用社会化软件的好处在于通过它们,可以更容易地与至交好友见面,可以相聚更长时间。

非常有趣的是:社会化软件可以让你与他人面对面的会见更有价值--实际上是更少的人。你可以灵活地筛选会见的对象,而不是随机地见到某个人。你看这本书中被拍摄者的名单,虽然很明显有几位我去年没见到,也就没能为他们拍照,但去年是我与真正的朋友会面最多的一年。我知道,我的旅程看起来很疯狂,但是借助网络,这完全可以把握。

摄影技术的伟大之处在于,能够捕捉到我与被拍摄者共同分享的那一刻。仅局限于社会化网络上的交流,只能停留在二进制代码的虚拟层面。当我看到这些照片时,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们在做什么、吃什么、喝什么、谈论什么,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更加丰富的体验。

这就是社会化软件与摄影技术的结合。对我而言,现实是“现在”加上你对过去的记忆。我想这个项目的实质是对记忆的分享。写博客是一种不错的方式,但对我来说,摄影才是最好的。当我看到那些表情时,我就想起那个时刻,感知到那个时刻的存在。

我认为乘飞机旅行最主要问题是对环境的影响。就像我从不相信完全的无纸办公一样,通过社会化软件与他人联系,只会让你外出旅行的机会增多,而不是减少。能见到网络上的朋友,真是太棒了。但这对环境不利,当然还有时差问题。

您如何描述您对自由文化的贡献?

我想,我所做的是渐进的工作。很少有什么可以说是我们自己完成的。我讨厌说“这是我做的”或“那是我做的”。很多时候,关注个人的贡献或成就,会使人们低估了所有参与者的价值。

而我的主要贡献,是作为创作共用的拥趸、董事会成员、董事会主席和CEO,对这一协议的推动。我认为创作共用(CC)协议在自由文化运动中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而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持创作共用协议在正常的轨道上继续发展。

关键是要专注于CC的国际化,并保持该协议中商业与非商业要素之间的平衡。我的工作就是保持这种关注和维持平衡。另外,CC作为一个组织,有很多运营工作需要我们去做。

对我来说,摄影让我可以从一个微观的创造者的角度参与自由文化运动并从这个角度看待问题。

但是,我更相信突发民主(emergent democracy,指由草根媒体发动,而不是传统媒体策划的民主行为)和社区的价值而不是个人英雄的重要性。虽然我是Larry的忠实拥趸,我也对自由文化运动的领导者们充满了敬意。但是,我最尊敬,也最应该感谢的是这项运动的所有参与者。他们不为人知,但他们是推动这项运动前进的原动力。

我个人认为,谈论某个人对某项运动的贡献没有意义,真正有意义的是这个运动本身。我只是其中的参与者,一个自由的灵魂。